李绿园故居“今有轩”,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李绿园画像。徐光亚 摄
“今有轩”内一景 徐光亚 摄
《歧路灯》乾隆年间抄本 资料图
“一部被朱自清称为“只逊《红楼梦》一筹,与《儒林外史》可以并驾齐驱”的奇书,在写成后的两百多年里暗沉深海。后经学术大家冯友兰、著名作家冯沅君兄妹校阅、标点,并力荐力推,这颗“泥土里的珍珠”最终得以重见天日,并享誉盛名。”
这本书就是鹰城清代文学家李绿园所著的长篇小说《歧路灯》,我国古代小说史上第一部、也是唯一一部以教育为题材的长篇白话小说。
近日,笔者怀着崇敬的心情,探访了《歧路灯》的成书之处——湛河区曹镇乡宋寨村,重新审视这段埋没两百多年的文学传奇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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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书传家成巨椽 教化后人醒世言
中原腹地,平顶山下,向南二十多里,就是李绿园故里。
这个背靠白龟湖、面对无垠沃野的村庄,名叫宋寨村,隶属平顶山市湛河区曹镇乡。1707年,李绿园就出生在这里。
李绿园原名李海观,字孔堂,号绿园,亦号碧圃老人,比吴敬梓小6岁,比曹雪芹大9岁,一生经历了康、雍、乾三朝,卒于1790年,享年84岁。
李绿园的作品《歧路灯》全书60余万字,讲述了地主家的独生子谭绍闻择师不当、为学不成,又受浮浪子弟引诱,逐步走上歧途,终至倾家荡产,后痛定思痛、浪子回头的故事。
李绿园的故居名叫“今有轩”,坐落在宋寨村中央。2007年,“今有轩”因年久失修而坍塌,后经湛河区政府拨款修葺一新,现属湛河区文保单位、平顶山市5273处国家文物局确定的不可移动文物之一。
走近院门,门楼正中的匾额上“李绿园故居”五个字赫然映入眼帘。进入庭院,迎面一座凉亭,微风掠过,亭边的翠竹、屋顶的八角飞檐,跃动着古老的音符。堂屋是故居里唯一的房舍,打开大门,巨幅的李绿园画像首先“跃出”,主人深邃的目光透露着他教化淑世的灵魂,也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怅惘,蓦然间直击观者的心灵。屋内展柜里,静静躺着与主人有关的各种文献,记录了240多年前的历史变迁与辉煌衰落,展柜的一角,还有一本李氏族谱。
说李家“诗书传家”一点也不为过。康熙三十年,李绿园的祖父李玉琳,负母携子外出逃荒,辗转流落至宝丰滍阳。李玉琳是个秀才,长于春秋研究,著有《春秋文汇》。他学识渊博,为人谨慎,受当地同宗推崇。李玉琳在滍阳安顿后便到鱼陵山寺执教义学。 因为喜欢这里淳朴厚实的风土人情,遂于康熙四十二年(1703年),移居到鱼陵山东麓的宋家寨,也就是今天的曹镇乡宋寨村。靠着教书,李玉琳慢慢积攒起一份家业。到李绿园父亲李甲的时候,凭借着两代人的努力经营,作为移民的李家,在宋寨已经成为当地人仰慕和敬重的对象了。
李绿园13岁之前,一直跟从祖父读书于鱼陵山,接受启蒙教育。至今,鱼陵山上的关公庙内还有乾隆三年李绿园题写的碑记。30岁时,李绿园中了举人,但直至50岁才出仕当官。
李绿园有四子,长子事迹不详。二子李蘧(qú)是乾隆进士,历任吏部主事、都察院都察御史、工部给事中、江西督粮道等,他曾“置腴田四百亩,属从子经理,为祀先知”。三子李范,廪贡生。四子李葛,拔贡,工书法,曾任《四库全书》誊录官,灵宝县教谕。
孙辈中最有名的是李蘧之子李于潢,他是道光年间中州著名诗人,为人放达不羁,有《方雅堂诗集》传世,然而,其结局并不尽如人意。
李家“诗书传家”的家世和“以孝相传”的家风,对李绿园构思和写作《歧路灯》大有影响。李绿园写《歧路灯》,往小里讲,是为告诫自家儿孙;往大里说,是为天下世家子弟而作。书中除“用心读书,亲近正人”的八字育子方针外,还有条从头讲到尾的劝诫:“戒酒戒赌”。这样的教育思想也体现在李绿园的另外一些作品《绿园文集》《绿园诗钞》《拾捃录》《李绿园家训》中。近日,《李绿园家训》被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录编,一部反映李家家规、家风、家训的电视专题片正在筹拍中。
李绿园为什么要毕其一生创作这样一部作品呢?笔者认为,《歧路灯》中谭绍闻的父亲谭忠弼道出了个中缘由:一个“怕” 字了得,担心后代无能继业。这正和《红楼梦》中宁荣二公所虑一样。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,贾宝玉成了百年贵族之家的叛逆,谭绍闻则是奴化教育培养的败家公子。一个“怕”字,是封建末世地主阶级精神崩溃的绝妙象征。
然而,造化弄人,李绿园的三子李范因赌败家,其孙李于潢又因闹赌未至中年即家业凋零,后暴死于酒。连自家儿孙尚没有遵循他的“醒世之言”,更何况天下世家子弟?李绿园逝后有知,应觉始料不及。但依他的世事洞明,也应是意料之中。因为他在《歧路灯》中,明明白白地讲道:“哪一家子孙敢言与天地不朽?”又道:“他若常享丰晒太阳,那些谨守正道,甘淡薄、受辛苦的子孙,该常常挑担荷锄、嚼糠吃菜乎?天道无亲,必不然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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舟车海内宦游人 终至下笔如有神
对《歧路灯》的文学成就大加赞赏的,除了朱自清外,还有语言学家、文学批评史家郭绍虞,他认为:“《歧路灯》记载一家之盛衰而波澜层叠,使人应接不暇,固有《红楼梦》之长。描写社会人情而能栩栩如活,声色毕肖,则兼有《儒林外史》之长。”
《歧路灯》之所以能获得这么高的评价,笔者认为,得益于李绿园“舟车海内”过程中的博闻广记和阅人无数。
50岁以后,李绿园出仕,开始了二十年“舟车海内”生活。《歧路灯》校注专家栾星曾道:“他在重庆至少住过将近一年时间。自川江以还,整个长江下游、大运河江北全程地,他都曾到过。入黔前,他在华中、华东、华北旅行的一条主要线路,即由重庆循江东下,穿湖北,掠湖南,过江西安徽,抵江苏镇江对岸,由瓜洲古渡折入运河,历苏北,经山东,抵天津,入北京。显然这是返程,至于入川行程,已没法知道了。”
也就是说,李绿园当官二十年,官职虽小,去的地儿却很多,他也自言“宦唯山水不曾贫”。这对小说家而言,不是坏事。小说中所涉及之地,李绿园大都亲自到过,并将自己的生活素材很好地融入作品中。
能够彰显李绿园丰富阅历的,还有《歧路灯》中那两百多个人物,个性鲜明,栩栩如生,让人咂摸无穷。
女性角色中,李绿园写得最成功的是巫翠姐,她是暴发户的女儿,自幼在打牌、看戏中长大。山陕庙演戏,“柏树下就是她久占下了,不论白日夜间,总来看的。那两边站的,都是她的丫头养娘”。
巫翠姐不管三从四德,“谭家是旧家,且是富户”,所以才给谭绍闻作填房。谭家穷了,她就顶撞丈夫、婆婆,一言不合就要求“分居”,让谭绍闻办自己“老女归宗”,以回娘家照料自己的私房钱,希望发大财。
泼辣、任性、大方、权变、聪明、要强、强烈的发财欲是这个富商女突出的性格特征,她是新兴商品经济文化哺育出的一位个性解放的女性,在这部市井春秋中也是一颗闪亮的明星。
书中男一号谭绍闻,突出的性格特征是“面软、心软”。堕落的过程中他不断良心发现,后悔、哭泣、自杀,但依旧不能断然拒绝匪类引诱,一再重蹈覆辙,把家业几乎败个精光。
谭绍闻的软弱,从根本上说是剥削阶级享乐腐化的本性使然,他反复堕落,不过为“财色”二字。
与《儒林外史》中的杜少卿、《红楼梦》中的贾宝玉不同,谭绍闻是地主阶级退化堕落的败家子典型,他丧失了旧道德,又没有获得新思想。这个形象在当时社会中很具代表性和广泛性。
书中反角夏逢若,是市井无赖的典型,他的信仰是:“人生一世,不过快乐了便罢”。他“生得聪明,言词便捷,想头奇巧”,有一套“黏、缠”本领,令谭绍闻一误再误,终至倾家荡产,却不觉得他可恨。对谭绍闻而言,夏逢若是他的鸦片烟。
然而,作者并未把夏逢若脸谱化,写他偶有良心发现,母亲死了,大哭:“娘跟我把苦受尽了呀!”这一恸原是真的。他甚至觉得坑害了真诚待他的谭绍闻,心里不安。不过,他既已堕落到非坑害人不足为生,也只能一次次地坠入深渊了。在他身上,我们看到了地主膏粱子弟的堕落不能自拔。他与谭绍闻的“浪子回头”形象,有互补作用。
书中还有一大批生动逼真的人物形象,如艰苦创业的王春宇,傻公子盛希侨,薄命淑女孔慧娘,庸医姚杏庵,姜氏、杜氏、滑氏,戏主茅拔茹,赌棍张绳祖、王紫泥、虎镇邦,以及市井无赖白鸽嘴、细皮鲢、貂鼠皮等,这些人着墨不多,却各有性情,妍媸毕现,显示了作者卓越、细腻的文学才情与功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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根在中原植沃土 一枝一叶总关情
《歧路灯》是一部具有多方面成就的作品,是河南古典小说的“扛鼎之作”。李绿园身上流淌着中原故土的血液,跳动着老家河南的脉搏。
李绿园中举时,居住在开封。《歧路灯》就是以开封为主要背景,书中所写街巷、官署、寺庙等坐落、方位乃至走向,都与开封实际相符。
李绿园中举后,候补了三十年知县,终于在乾隆三十七年,觅得贵州印江知县一职。在任期间,李绿园把大量的河南元素引入这个贫穷落后的边远小县。他从河南引进优质油桐四瓣桐,广泛号召百姓利用闲散土地种植四万余亩,很快改变了印江山区的贫困面貌。他还广泛号召种植棉花,把河南老家产棉区的种植能手招募到印江指导,县设“纺织所”,专门培训心灵手巧的纺织男女,要求“户有一机、人握一技”。
纺织业的高度发展,竟使印江本地产棉不够使用,李绿园便用桐油到四川、湖南换回棉纱,把所织的土白布运到川黔、东北各县变卖,换回所需物资,使印江经济由“刀耕火种”的农业经济,步入了“人握一技”的手工业经济。
李绿园对河南怀有深厚的感情。故土难离,叶落归根,乾隆三十九年(公元1774年),李绿园辞官回到宋寨,结束了他的官宦生涯。1775年,69岁的李绿园开始续写《歧路灯》。厚重的河南文化萦绕在他的思绪中,影响着他的写作,体现最深刻的莫过于用河南语言写清初的河南社会生活。
李绿园对河南方言的把握极好,大量地道的俗言俚语在他笔下熠熠生辉,尤其是在通过语言刻画人物形象方面,更显示出了李绿园的不凡功力——不论何类人物,他总能依据其身份、年貌和性格特点,对其言谈话语进行精心描摹,有时甚至连人物的乡音口语也尽力模拟,致使其人物形象惟妙惟肖、栩栩如生,给人以呼之欲出之感。
语汇丰富多彩、乡土气息浓郁、较多地使用口语是《歧路灯》语言的主要特色,一部洋洋洒洒60余万字的《歧路灯》,反映了十八世纪河南话的实际面貌。
现在的河南人,读着两百年前河南人所说的河南话,自然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,这种亲切感主要来自于对自己所熟识的河南方言的认同。的确,从《歧路灯》我们知道,现在河南话里的不少词语两个世纪以前就这么说、这么用,而且意义基本未变。例如:
公式(tǐng) ,意为身体倒在地上或其他物体上,躺。“只见公子在一张华栎木罗汉床上公式着,似睡不睡光景。”
董,意为搞,闹腾,多含贬义。“这事多亏我到,若叫你们胡董起来,才弄的不成事哩。”
捞,意为牵,拉。“这宋禄小厮儿们,更要上会,早把车捞在胡同口等候。”
引,意为带,领。“春暖花开,我好引着孩子们园里做活。”
搐(chū) ,意为扎束,系。“小的是错搐了别人的带子。”
膺,意为充当某一类角色,做某种身份的人。“他在我手里膺了好几年秀才,后来拔贡出去了。”
类似的还有很多。另外,熟语如:“解心焦” (解闷) 、“热剩饭” (重复别人的话或照搬别人的做法) 、“小敲打”(等于说小打小闹) 、“啥牌名儿”(啥名堂,啥名目) 、“喝晚汤” (即吃晚饭) 、“干研墨儿” (光口头上承诺或说好听话,并不见实际行动,多用于拿钱物施惠的场合)、“刚帮硬证” (铁一般无可辩驳的证据) 、“石板上钉钉”(比喻一定而不可更改,不能变动)等等,如今都还活在老百姓的口语中。
百年一瞬,逝者如斯。李绿园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远去,但他带给我们的珍贵文化遗产会永远熠熠生辉。